吕奎元
本站通讯员:吕奎元
中铁十五局集团第二工程有限公司

幸福的花儿心中开放

  这次回家探亲,想了却一桩心愿。我已经脱下军装变身为一名铁路职工。跟我年龄相仿的铁道兵战友,大部分人动作很麻利,已经拥有自己称心如意的媳妇,有的正在热恋中,我的对象在哪里?

  一年前,铁道兵17万官兵集体并入铁道部,全体指战员的命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。这群人,从农村来当兵的占绝大多数,没有这个机遇,依照惯例,哪里来哪里去,与父辈一样脸朝黄土背朝天,日复一日在田间劳作,一滴汗水摔八瓣,与农作物为伍,与山野作伴,一身臭汗一身泥,靠天吃饭,为温饱、住房辛劳,为婚姻发愁,而前途更是一片黑暗。我们这个庞大群体,真正靠运气能找到一份“吃皇粮”的正式工作比登天还难。如果没有这个机遇,大多数人别说有一份正式工作,连温饱也成问题,找对象只能降低标准,等于将自己打折,便宜了那些“捡漏”的女孩们,那将是另一种活法了。大多数铁道兵战士打心眼里感激中国改革开放的总设计师邓小平,他老人家高瞻远瞩、运筹帷幄、大智慧、大智谋,实行百万大裁军,为军队现代化建设作出了重要贡献,我们铁道兵战士也沾光了。

  我和战友们是军队改革的受益者。有了正式工作便从此扬眉吐气了,父母的脸上也有光。不用再重复父辈的生活,不再走祖祖辈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存之路,可以大步向预定的理想目标出发。我们可以重新设计自己的人生和未来,抓住一切机会展示自我,发展自我,把“十年动乱”造成的损失夺回来,用勤奋、汗水和智慧打造新生活,开辟一条宽敞明亮,伴随着鲜花与掌声的人生之路。

  兵改工的另一个实质性意义是,对我们的爱情和婚姻产生了巨大影响。有一个人人羡慕的“铁饭碗”,尽管工作环境和岗位不理想,常年流动漂泊,远离家人,干得是脏活、累活、苦活,与农民工的工作条件没什么区别。但“吃皇粮”的工作不是谁想有便有的,只要不犯错误,不自毁前程,一辈子不用愁吃愁穿,有钱花。那些还在土里抛食的同辈、晚辈、父辈们望尘莫及。我们这些战士,为当初当兵的正确选择而感到骄傲,因为赶上了国家和军队改革的好政策。只要肯努力,练就一身本领,转干也不是梦想,当了干部,待遇好,有尊严,有地位,未来一片光明。再说了,有工作就有找对象的资本了。尽管在施工一线干活,放下铁锹拿起十镐,卸完这车水泥又卸那车钢筋,顶烈日冒酷暑,战严寒斗风沙,日复一日地在野外修路建桥、建隧道,非常辛苦,挣钱也不多。但毕竟是每月有固定收入的央企职工,对许多农村姑娘是有吸引力的。我们这批人成了“抢手货”,追求者纷至沓来。曾经一起读初中的一部分女同学,为找一个吃商品粮的丈夫,费尽心思,还不一定如愿。我们效力的单位优势很明显,家大业大,不怕破产、兼并和下岗。那些漂亮姑娘会很情愿地做我们筑路人的媳妇,当然啦,农村小伙子嫉妒是肯定的,我们抢走了人家早就物色好的姑娘,能不心生怨恨吗?与我们公平竞争,他们始终处于下风,感叹现实如此残酷,暗地里掉眼泪也在情理之中!当然,如果我们退伍回家,那是另一种命运了,不知有多少人为找对象而发愁,卑躬屈膝,忍辱负重,因得不到一位姑娘的青睐而沉溺于深深的苦恼中。这下好了,一切都翻转了!放在兵改工前,那些俊美的姑娘哪瞧得起我们当兵的?姑娘们都很现实,你有前途,有流水一样的活钱挣,即使长得不那么帅气,甚至一副恶心样,她也不嫌弃,这个转折真不小啊!有些姑娘面对农村小伙子一副不屑一顾、自高自大的样子,叫人不寒而栗。现在来了个360度的大转弯。对于我们,犹如布满雾霾的天空被一阵风给吹走了,春天来了,百花盛开。仅兵改工后的一个月时间,我们队里有半数人找到了对象,有个小伙子从订婚到结婚不到一周,速战速决。人啊,就像天气一样变化无常。你看那个王大蒙的媳妇胡琳,那落落大方的举止,那落满红霞的两颊,那含情脉脉的眼神,柔情似水的话语,洋溢着无比幸福的笑容,挽着王大蒙的胳膊,亲昵的样子,哪个男人都羡慕他娶了个好媳妇,这恩爱的小日子太幸福了!两年前王大蒙托媒人上门提亲,胡琳几句话便把媒人打发走了:“我和王大蒙不般配,别费心思了,我要找有工作的,王大蒙能找到工作吗?”媒人被胡琳的几句话噎的倒退几步,差点没摔倒。媒人告诉王大蒙:“你找对象的事太难了,人家条件太高,你不是军官,以后要退伍,这年头的姑娘心气太高了。”王大蒙郁闷了一阵子,“胡琳太势利了!”王大蒙叹了一口气,怒火中烧,真想给胡琳一拳头,叫她在我面前再耍牛逼!见王大蒙当工人了,胡琳马上掉转头穷追不舍,生怕别人抢走她的心上人。有人劝王大蒙,胡琳这样的女孩不能要,她以前一副趾高气扬、自命不凡的样子,你忘记了?漂亮女孩多得是,我叫三婶给你找一个,保证百里挑一。”王大蒙却不这样认为,主动送上门来的姑娘不要,岂不是太傻了,她会珍惜的。他二话没说,敞开胸怀接纳了大美人,不出一个月,连新婚房都没有,甚至没来得及领结婚证便在亲戚朋友的见证下,简单而热闹地牵手走进婚姻的殿堂。

  这次回来,确实给家里增添了不少快乐,因为我当了工人,全家人都特别高兴,父亲和母亲脸上笼罩着的愁云消散了,无情的岁月刻在他们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,一下变年轻了。父亲黑瘦的脸庞有了血色,深沉而忧郁的眼睛充满了神采。全家洋溢着节日般喜悦。高兴什么呢?当然是应该高兴高兴了。在我们家族几代人中,除了大伯当过兵并为国捐躯,成为革命烈士,我们家还没出过吃国家饭的。人都是往上看的,拿别人家与自家对比,这不是自卑,而是对子女有一种期盼,父母最大的心愿是子女成龙变虎。父母亲非常羡慕那些有人在外工作的家庭。每当看到这家的儿子寄了钱,那家的姑娘捎来城里的食品或者时尙衣服,哪怕是一封信,都会在母亲的心湖里激起波浪。她总会感叹地说:“唉,我们云平什么时候也能找个工作,给家里寄一沓哗哗响的票子回来?”在我参军走时,母亲淌着眼泪再三嘱咐:“云平,到部队要好好干,长点志气,往后不要像你爹那样没出息……”当时我的眼睛潮湿了。母亲这辈子的指望便是我们子女,她对我寄予厚望,我在心理上无形中承受着一定的压力。在部队服役期间,我苦活累活抢着干,在思想上、行动上向先进看齐,经过努力入了党,并且荣立三等功,在200多号人的连队,我的表现是比较突出的,还当了班长。几年后,尊重知识、提升部队管理水平成为铁道兵从兵部到基层推行改革的一个亮点,在选拔干部上不再单纯地看表现,要看你是否有高学历,这个变化将类似我这样想当干部的军人挡在了门外,凡是新提拔的干部,都要从军队院校毕业的大学生中产生。我不是进军校读书的料,当干部也就谈不上了。但也没叫父母失望,有了名副其实的“铁饭碗”,终身受益!农村许多年轻人为拥有一个铁饭碗的职业,不知做过多少美梦,结果竹篮打水一场空;有的挖空心思走后门、托关系、找靠山,举全家之力,最后才梦想成真;有的姑娘为了找到一份正式工作,将自己宝贵的初次违心地献给了那些当权者;还有的为了一份工作,倚仗权势干冒名顶替、坑害他人利益的勾当。而我呢,没付出任何代价便轻而易举地得到了,真是“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。”我的工人身份,父母乐开了花,他们像久旱的禾苗,太需要雨露滋润了!

  当初,报名参军时,许多人劝我:“向云平,别去了,如今当兵不吃香,服役几年又回来了,不如找找关系,去当煤矿工人。”热心人朝我头上泼冷水,却又是大实话,按当时的政策,服役期满,未提干、没转志愿兵的军人,一律退伍回乡。我当时就想,事在人为,万一运气好呢,比如开个车、学个汽车修理也不是不可能。他们的好言相劝,没能动摇我去当兵的决心,只要体检过关,家访没问题。我只有初中文化,难成大器,前面的路,一眼看不到头,能不能通过当兵学到一技之长,是个未知数。一个人的命运是难以预测的。我按照自己的思路,1978年3月,在油菜花盛开的春天,顺利地走进军营,成为一名铁道兵战士,当兵6年,因为踏实肯干,表现优秀,几次大批退伍都将我留下了,随后国家的大环境改变了我的命运。曾经劝我不去当兵的人,反倒羡慕起我来了。

  “你小子是哪辈子积的德,撞上这等好事!”

  “你不用掏大粪、干农活了。”

  “什么人有什么命啊!”

  “听说李爱华又追你了,有这事吗?”

  人的命运也许就是这样,想得到的,有可能与你无缘,没想要的,却不请自来,似乎是突然天上掉下个林妹妹!

  二

  “云朵,没出去吗?”有人在外面跟妹妹搭话,一听声音便是李爱华。

  “哟,是爱华姐,你今天怎么有空来我家,你可是好久没来过了!”妹妹心直口快,刀子嘴豆腐心,不过对里爱华说话一点也不客气,话里有话地问。

  “我来老同学家看看总可以吧?”李爱华给自己打圆场,对答如流。

  我真担心妹妹说话太直,把李爱华给惹恼,钉是钉,卯是卯,说话何必咄咄逼人呢?

  “云朵,听说你们家要磨面,我是来帮忙的。”

  “哎哟,叫你费心啦,跑这么远的路。”妹妹说,“不用了,面磨好了”。

  一阵沉默。许久,妹妹说:“这大冷的天,快屋里坐,嗯……你一年多没来了,有事吗?”妹妹早就猜出她来的目的,故意卖关子。

  “有点事,其实……也没什么事。”李爱华说话有点吞吞吐吐。

  “你这人真有意思,有事,又说没事。”

  “婶子在家吗?”

  “别拐弯抹角的,你就说向云平在家吗?告诉你,他不在,”妹妹咄咄逼人的目光叫李爱华有点受不了,但这种时候,她格外冷静,没有一点想跟妹妹过招的意思,换作平时,两人非吵一架不可。

  “云朵,你别这么凶嘛。”李爱华说话的语气很温柔,没将妹妹不欢迎的话放在心上。

 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。打嘴仗,她不是妹妹的对手。

  门吱扭一声,一个人走进了房间,是李爱华。我真的不想见到她。她是我的初中同学,尽管学习比我差,但她的父亲是大队党支部书记,她父亲有推荐权,李爱华上高中是很自然的事,我没有关系和靠山,只能默认命运的安排,回村靠种地为生,两年后我走了当兵这条路。一看到她,心里就有气,哼,我如果复员回来,你还会想见我吗?以往那神气十足的样儿哪里去了?

  我不由想起了昨天。走出汽车站没多远,迎面走来一位头上系着米黄色围巾、捂着大口罩的女人,围巾和口罩将她整个面部包裹的只剩两只眼睛,黑呢子大衣紧裹着苗条的身体,皮鞋刚刚擦过,亮得有点晃眼。她哥哥在县供销社当工人,家里有点钱,村里的姑娘们,唯有她能穿得起皮鞋。

  车站离家不到两公里路,一会儿就到了。 我回来的事,没发电报告诉家里。

  戴大口罩的姑娘径直向我走来,离我三、四步远处站住了。

  我正要绕过去,却被大口罩喊住了。

  “云平,咋这么巧啊,你刚下车吧?”

  好熟悉的声音。正疑惑间,女人摘下了口罩。

  “李爱华,是你?”正是冤家路窄,我碰到的第一个熟人便是李爱华!

  “我本来要去舅舅家,不去了。”她笑盈盈地说:“来,我拿上。”她不由分说,来接我手中的提包。

  “不用,我自己拿。”我婉言谢绝,献什么殷勤,不需要。

  “你坐了几天几夜的车,很辛苦。”她对我这般热情,也太健忘了,好像我们从来都没发生过什么,我真有点怀疑,她是不是看错人了。

  “谢谢,我能拿得动。”我实在不愿她帮忙,不过还是被她夺过去了。

  “嗳,你跟我客气什么,咱俩可是初中同学。”她莞尔一笑,将胸前的围巾朝后一甩,瞥了我一眼:“看你鼻尖上的汗,还嘴硬。”

  一阵冷风吹来,钻进我的脖子里,袖筒里,不禁打了个寒颤,一辆满载货物的汽车从身旁驶过,掀起的尘烟飞落在我们的头上和身上。

  “你怎么不发个电报?”不知过了多久,她关心地问道。

  “用得着吗?”我轻蔑地看了她一眼。

  “你当工人了,老同学刘飞虎、马天水、王小清他们可羡慕你了!”她斜睨着眼,忽然说:“你真有福气。”不知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,是没话找话吧?

  “你是怎么知道的?”我故意问她。铁道兵撤销并入铁道部的消息,两年前便传开了,虽然官方没有做宣传,但这么大的事,哪有不透风的墙?况且我一年前在信中已经告诉家里人了,母亲将这一喜讯分享给大家,村里人自然就知道了。

  “咱村人都知道。”我当工人这件事,在村里肯定是一条爆炸性新闻。

  我不想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,改了话题:“你过得好吧?”我毫无表情,不冷不热地说。半年前,从妹妹来信中得知,她和王村当煤矿工人的李好领了结婚证,只等举行婚礼。

  “别提了!”她脸上立刻浮现出一副懊恼的表情,这是怎么了?闹矛盾了吗?我有几分不解。

  “李好不当工人了。”她愤愤不平地说:“不知哪个坏种向县里告状,说他是走后门弄到招工指标的,县里还成立了调查组,一查一个准,他被除名了。公社书记也背了个处分。”

  “真的吗?”我有几分吃惊,这李好也够倒霉的,在县印刷厂当工人,很不错的工作,咋就昙花一现呢?人啊,走歪门邪道,有时会撞到南墙上。

  “谁骗你!”她认真地说。

  我相信。李好刚当工人,她比哪个女孩下手都快,迫不及待地要嫁到李家。李好出师不利,遭遇滑铁卢,难道他们的婚事要亮红灯?

  “你说我该怎么办呢?”被现实打了重重的一巴掌,看得出来,很后悔自己的冲动。

  我无话可说,路是她自己走的。

  “你说呀,我和他办离婚手续了。”

  “什么,离婚了?李好后生不错呀!”

  “可是他回村种地了,我接受不了,我不能和一个农民过一辈子。”

  “你也是农民,不能嫌弃农民。”我没安慰她,觉得此刻的她很可怜,而这种可怜在别人眼里倒有几分幸灾乐祸。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。

  “不管怎样,我要找个有工作的。”她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想法。

  我沉默了几分钟直言不讳地说:“你考虑过李好的感受吗?当初还是你追的他。”

  “我只考虑自己,日子过苦了,谁理解我?”她反倒有几分委屈,是李好害了她。

  只会享福的女人,谁娶了她也难说能不能得到幸福。

  “云平,我没忘记你……”她突然冒出了一句让我匪夷所思的话,好马不吃回头草,我对她这种见异思迁的人很反感。

  “你没忘记的人多了。”我冷冷地回敬了一句,看她有什么反应。

  “你看咱俩……”她有点着急了,心里的话不吐不快。

  “我们早就结束了,互不相干,其实呀,我们就没有开始过。”我干脆地打断她的话。

  “真的,我没忘记你。”她转过绯红的脸来注视着我,语气十分亲昵:“再说我没和他做那事,还是处女身......”

  “别说了!”我一把夺过她手中的提包,几乎是跑着回家的,身后传来她的声音:“云平,你……”

  ......

  “爱华,找我有事吗?”我故意装聋作哑。本不想搭理她 ,可是毕竟到家里了,不能失礼。我合上书转过身来:“换个话题,咱们是老同学,说说其他同学的情况。”

  “你在看什么书呢?”她避开我的话题,环顾了一下房间四周,在我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。

  “《杨朔散文选》。”我拿起书来让她看了看。

  “不出去玩?我看你快成书呆子了。”她全然不介意昨日我那些不留情面的话,岔开了话题。

  “这么冷的天,在家没事做,看看书。”我诚恳地说。

  她拿过书翻了几下,无心看下去,她不是想看书,是想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。她很主动,真像一位情场老手,只沉默几分钟便发话了:

  “你千万别生气,不过……你也应该理解我......”少有的温柔,人处在劣势或者下风时,总会展现出柔弱温顺的一面。

  “当初你理解我吗?”我打断她的话。

  “那都是过去的事了,你个大男人,还跟我计较呢!”她眨巴几下眼睛,流露出妩媚的神色,以此想博得我的好感。“我对不起你,请你原谅我当初的态度。”

  哼,假如世界上所有女孩都和她一样,这山望着那山高,我情愿独身一辈子。

  “不能怪我,本来当时……我早就看上了你,可是……”她的表情异样,由红转白,垂下了头。

  “我没有前途,是吧?”

  “不,不是。”她胳膊肘抵住膝盖,白皙的手掌托住下颌,很不自在地说:“我有什么不好,可以改。”此时的李爱华,在我面前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,可怜巴巴的。

  “我配不上你。”我严肃地说。

  “你是说我不配你,对吧?”针尖对锋芒,她不甘示弱地说。

  “咱俩没有下文,你这样的性格我不喜欢。”我郑重地说,以示她别再纠缠了。

  “你是嫌我丑吗?没工作吗?”她一迭声追问。

  我注视着她,将心里的怒火压了一下,想说点什么,又似乎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。

  “你嫌我什么,不漂亮吗?”打破砂锅问到底。

  “告诉你吧,我有了。”回答个痛快、彻底,让她死了这份心。

  “有了?我怎么没听说?”她睁大着惊诧的眼睛质问,声调也提高了。

  “这你该知道了吧?”

  “谁?”

  “聂琼花。”实际上,这是我编的谎言,让她不再对我有任何幻想。

  “你骗人。”她腾地从椅子上跳了起来。

  “信不信由你。”我不甘示弱。

  她的脸陡地像窗户纸一样苍白,紧咬着牙,两眼迸射着憎恨的目光。

  “好吧。”她的脸掠过一片阴影,嘴唇哆嗦着,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顿时灰暗下来。

  我出奇地冷静,感觉自己成熟了,尤其是处理感情问题,超出我的实际年龄。

  “有什么了不起……走着瞧……”她气呼呼地说完,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我什么也没说,门“嘭”地一声响过后,一切归于平静。

  院子里的一颗大榆树上有几只喜鹊在“喳喳喳”地叫个不停,这种飞禽的叫声好久没听到了,感觉很新鲜。听老人们说,喜鹊进院,预示着有喜事来临,我才不信呢。

  我走出房门,大概关门声惊扰了这些可爱的鸟儿,它们展开翅膀“扑棱棱”飞走了。天空像是有人铺展开来的一块湛蓝色的布,布上有洁白的云朵,缓缓地向东南方向移动。远处的山恋布满密密麻麻的松树,尽管是隆冬季节,依然生机勃勃。

  如果一个人经历过的一些伤感的,甚至是很痛苦的事情,能够像河水一样流去,该有多好呵!然而许多往事都会储存到大脑深处,不管时隔多久,就像日记,只要打开来,哪年哪月哪日,发生了哪件事,都宛如昨日,历历在目。

  那是1983年春暖花开的时节,我带了几袋葡萄干、哈密瓜干和几条雪莲烟等新疆特产回家探亲。

  回家的第二天,母亲说:“你上次回来没找对象,这回要给你张罗一下。你二婶看上一个姑娘,她要带你去看看。”

  军人也是人,到了找对象的年龄,不找是违背常理的。哪个当兵的探亲,父母总要把相亲当成一件大事来办。当然,城镇兵不用急,家庭条件好,找对象不成问题,如果是排长、连长等国家干部,根本不用发愁,想给做媳妇的女孩多得很,随便挑。而我们农村入伍的战士就不一样了,复员后找对象难,是一个现实问题。

  相亲,我当然高兴,不过我心目中的伴侣是初中时代的同窗秀云。说到秀云姑娘,母亲不无忧伤地说:“秀云是个好姑娘,人见人爱,我看她对你也有意思,要不是被村里胡三多这个恶棍霸占,你们俩是多么般配的一对啊……”母亲叹了口气,不再说下去了。秀云与村里飞扬跋扈的胡三多的事,我回家之前早听说了。在一年前夏季的一个黑沉沉的夜晚,秀云去姐姐家返回的路上,被胡三多拦腰抱住,拖进一个废弃的破屋子里,不顾秀云的反抗,强行占有了她。秀云满眼泪水,回家不敢告诉父母,自己默默地承受,一个月后,秀云出现妊娠反应,眼看纸里包不住火,才将实情告诉父母。秀云爹和娘惧怕胡三多的蛮横,不敢伸张此事,不顾女儿的激烈反对,硬是将秀云嫁给了胡三多,便宜了这个混蛋。听说秀云过得并不幸福,胡三多得手了,却不珍惜,动辄打骂秀云,还在外面沾花惹草,秀云敢怒不敢言,成了惊弓之鸟。秀云是村花,在4000多口人的村子里,达到结婚年龄的姑娘有400多,没有哪个姑娘的容貌比得上她。我和她是同桌,两年的初中生活,加深了相互间的友谊,我当兵后互有书信来往,自从她被胡三多夺去宝贵的贞操,用红笔给我写了一封绝交信,没说明理由,只是说叫我找个比她好的姑娘,别再给他写信了,果然接连写了几封信都被退回!秀云高挑的身材,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,白皙的脸颊,粉嫩的嘴唇,如雪的牙齿,两根粗细适中的麻花辫齐腰间,叫人喜欢的不行。她从母亲那里学了一手针线活,缝制的衣服,做的纳底布鞋,针迹细密、均匀,谁看了都会夸上几句。她心肠好,乐于助人,还救过村里一个落水的5岁小男孩,她水性不好,差点将自己的命搭上,这事全村人都知道。她高中毕业后当了两年半民办教师,快生产了才辞职回家。

  秀云早已是村霸的媳妇,生米煮成熟饭,我只能面对现实。母亲安慰我说:“秀云是胡家的媳妇了,你心里放下她吧。村里没嫁出去的漂亮女孩还多呢,不愁找不到。”

  被人夺去心爱的女孩,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这个打击,可是又能咋样?

  我理解父母的苦衷,不好说什么,那就跟着二审去相亲吧。

  姑娘是一个村的,跟我是初中同学,名叫李爱华,平时基本不来往。

  第一次相亲,不免有点儿害羞,也有几分紧张。

  爱华的爹妈在家,只是不见爱华的影子。

  二婶东拉西扯地说了一通,然后言归正传:“他叔,爱华的岁数跟云平差不多哇?”

  “是呀,二十三啦!”

  “给爱华找个对象吧?”二婶眯缝着一双三角小眼睛,注视着爱华爹说。

  爱华的爹瞅了我几眼,迟疑了一下说:

  “当兵几年了?”

  “四年。”我说。

  “这孩子我看着长大的,本分老实,心眼好。”她望了一眼爱华爹,又说:“在部队是好样的,当兵三年就入党了,还立了功,是个好后生,女孩找对象就得找个好男人。”

  二婶这么一说,我只觉得脸热辣辣的。

  爱华的母亲撇了撇嘴,说:“后生挺好,我们没意见,这事就看爱华了,我们爱华眼皮高,一般的男孩还看不上。”

  “爱华不在家?”二婶环视了一下整个屋子,听到里屋有响动,但不知道是不是爱华。

  “爱华,你做啥哩,出来见见客人。”她父亲朝着里屋的门帘唤道。

  爱华聊起门帘探出半个身子,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。

  “是老同学呀,提干了吗?”

  “没有。”我不会骗人。

  “你估计能提了吗?”

  “这......这.......没这个可能。”李爱华一副咄咄逼人的气势。

  “复员后能找到工作吗?”我怎么能预测未来呢?这是我决定的事吗?

  “这……这不好说。”我只觉得喉咙发涩,说话结结巴巴。仿佛大冬天被人从头顶浇了一盆冷水,使我呼吸困难,这一刻间,把我来之前对她的好印象,好像被一场瓢泼大雨,冲刷得干干净净。

  “那还有什么好谈的,不留你们吃饭了!”下了逐客令。

  “爱华,咋这么说话呢?”她父亲感觉有点不好意思,出面打圆场。

  她放下帘子,乌龟一样缩进去了。

  他爹没料到女儿会来这一手,显得有几分尴尬,不过毕竟是当书记的老江湖,很快恢复平静。她妈倒没什么反应,手里的针线活还在断断续续地做着。

  空气异样的沉闷,我起身要走,被二婶按住了。

  二婶不以为然,这样的情形她见多了。她不死心,说媒就得磨,好事多磨,二审是热心肠,给村里好几个后生都介绍成功了,成功率几乎是100%。她说:爱华是个好女孩,人长得漂亮,我听说追她的男孩排成长队了,老李家生了个好姑娘,有福气呀!”二审见机行事,很会活跃气氛,打破僵局的本领真高,不愧是巧舌如簧的媒婆!夸完李爱华,扭头看着我说:“云平是个有出息的孩子,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,往后的前程差不了,不要叫爱华错过这段好姻缘。”二审这番话不深不浅、可进可退、恰到好处。

  这时,门帘里面的李爱华说话了,声音不高,却听得很清楚:

  “我们不合适,你找别的女孩去吧。”

  爱情是两厢情愿的事,强求不得,李爱华的话很坚决,再坚持下去也是徒劳的,我起身离开李爱华家。

  暖风吹拂着我的面颊,却感觉不到有任何舒适感。

  母亲见我一副不快乐的样子,知道这次去李家相亲不顺利,背过脸去。

  二婶没拿下李爱华,并不气馁,还要给介绍一个。

  我苦苦地哀求说:“二婶,别介绍了,顺其自然吧!”

  我沉溺于深深的苦恼中,两眼失神,目光落在哪里,像凝固了似的,我默默地苦思冥想,我那纯真无邪的心,哪能经得住这铁锤一般的重击?我感到生活暗淡无味,或许是精神状态差,浑身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。

  一轮弯月挂在天上,星星像是洒落的珍珠,分布在深沉而朦胧的天幕上。我独自来到村边的老槐树下,扬起头来,默默地凝视着远处依稀可辨的连绵起伏的山头轮廓,感到莫名的惆怅和伤感。

  这时,有人唤起了我的名字:

  “平哥,你一个人在这干啥呢?”

  我回头一看,是聂琼花。她脚步轻盈地向我走来。

  “你还没睡?”我打量着她。

  我语调低沉地说:“我今天相亲去了。”

  “听说了。”她是怎么知道的,简直太神了。

  “你听谁说的?”我想问个究竟。

  “李爱华说的,她说你不是干部,以后要退伍回家当农民。”聂琼花这么一说,我心里很不是滋味,我看她是想攀高枝想疯了!

  “李爱华这个人成问题,这事咋能乱说?”我长叹一声,一拳击在树上,疼的我呲牙咧嘴。

  “忘掉他吧,咱村里好姑娘多了。”她安慰道。

  她抬起手将脸上的一绺头发向鬓角理了一下,抬起一张安详而端庄的脸来望着我。

  “我和她无缘。”因为我有可能退伍回乡,李爱华这样的女子心比天高,碰一鼻子灰是正常不过的。

  “我知道你们成不了。”她身子向我靠近了一点,胸有成竹地说。她太了解李爱华的心思了。

  “你猜的?”

  “李爱华那样的女子,我太了解她想找什么样的对象。”

  “前几天二婶跟我爹提过咱俩的事,他不答应,你就以为我也不同意。”她有几分委屈地说。

  “不……唉!你爹知道你出来么?”

  “不知道,我是悄悄溜出来的。”

  天上的星星不时地眨巴着眼睛,像在嘲笑我呢。

  “平哥,”她抬头仰望着神秘莫测的天空,若有所思地说:“你心眼好,人长得帅,她李爱华没福气。”

  我不至于打光棍吧?我才24岁呀,第一次相亲碰壁,以后会顺利吗?有道是“命里有时终须有,命里无时莫强求。”我相信缘分。

  “你有对象了吗?”我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,静静地等待聂琼花的反应。

  “我爹逼我嫁给村里的木匠李月白,我没同意。”她坦白地说。

  “木匠是手艺人,能挣到钱。”我实话实说。

  “你的话我不想听。告诉你,他不是我喜欢的人,我心里已经有一个人......”她说完这句话,像是生气地转身走开了,前面有一束亮光,她迎着那束光走去,她的身影渐渐模糊起来,一会儿便消失在夜色里。

  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,聂琼华喜欢的人是谁?我咋就猜不出来呢?应该不会是我吧?

  我带着一颗伤痛的心踏上了西去的列车。

  正值数九寒冬,估计气温零下20度左右,嘴鼻冒出的热气,像揭开盖子的水壶,热气腾腾,染白了男人们嘴唇上的胡子。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雪,地面上铺了一层约三寸厚的雪,村庄、道路、田野都显得晶莹、洁白。两只小白狗正在追逐打闹,玩得甚欢。

  上次探亲,在我最失落的那个夜晚,聂琼花突然出现在我面前,她与我的交流对话的神情和一气之下消失在夜幕里的情景,总是浮现在我的眼前,让我若有所思、浮想联翩。我给她写了一封情书,交给通讯员,感觉不妥,马上又拿了回来。我很矛盾,向她求爱万一再碰钉子咋办?我前途未卜,聂琼花若像李爱华一样喜欢有工作的男青年,那不是自讨苦吃吗?我的感情很脆弱,经不起再一次打击。我心里没底,感觉这件事放一放好,她如果真的喜欢我,那她便不会嫁人,会等我,时间最能检验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真心。

  与家乡一别又是两年,我终于鸟枪换炮,一年前便成为一名铁路职工,有资本找一个自己喜欢的女孩。

  从父母那里得知,聂琼花还没嫁人,她是在等我吗?我曾收到五个女同学热情似火的求爱信,言语间透露出对我情真意切的爱,表示与我白头到老,有的连写几封信,让我有几分感动。可是当我冷静下来对她们每个人的性格做了对比之后,总觉得她们哪一个的性格都不适合我,从小学到初中一起读书,我是了解她们的,不是太外向、便是三巴掌打不出一个响屁来,还有一个还跟我干过仗。我跟这几个女同学,初中毕业后很少联系,尤其在我当农民那两年,没有哪个对我有一丝好感,甚至见面招呼都不打一个。想来想去,我心灰意冷,没给她们回信,作了冷处理。

  时过境迁,也有被人刮目相看的这一天!

  拒绝了李爱华,她在我心目中的地位降到了冰点,另一个人却渐渐浮上来,而且最近一段时间,睁眼闭眼都是她的影子。我喜欢上聂琼花了!

  走出家门,我的心是热的,身上是暖的。倒不在于一身冬装起了绝对保温作用,而是我要去找一个人—聂琼花,仿佛有一股热量充满了我的全身,使我似乎感觉这个冬天也很温暖。

  我在泉边找到了正蹲着身子洗菜的聂琼华。

  “琼花,你好。”我给聂琼花打了一声招呼。

  她扭头朝我笑了笑说:“你回来了?”

  “高兴吗?”我直言不讳地问道。

  她将洗干净的半篮子白菜放在一个石头上,掏出手绢擦干净手,望着我说:“高兴呀。”

  “我这次回来最想见一个人,你猜是谁?”我将话题引向我的思路。

  “不知道。”她一副平常的表情,对我一点也不热情,与上次她主动见我判若两人。

  “你好像有什么心事,能告诉我吗?”聂琼华的心思我猜不透,应了那句“女人的心,六月的天,说变就变”的古语。毕竟分别两年了,这两年会发生许多事,也许我还蒙在鼓里。

  她一声不吭,到底在想什么呢?我直接了当地告她说:”我这次回来想见的人是你,知道吗?”

  “琼花,我爱你!”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,突然说出了心里话。

  “真的吗?”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。

  “真的,琼花。”我激动地握住她的手。

  “不。”她抽回手,摇了摇头。

  “为什么?”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。

  她望着脚尖,沉思了一会,又望着清澈见底的泉水,说:“这是为你好。”

  “莫非你和别人好上了?”我毫不掩饰地说。

  “你想到哪里去了。”她撅起嘴巴。

  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我有点生气了。

  “真的,忘掉我吧。”她认真地说,不像是随意的一句话。

  “你不喜欢我吗?”我又气又急。

  “你是工人,我是农民,你应该找一个和你一样有工作的对象。”

  “除了你,我谁也不爱。”我执拗地说。她的心肠那么善良,关键时候还在替我着想,不爱这样的姑娘爱谁呀!

  “我不想拖累你。”她说话的语气显得很平静。

  “你不也有一双手么?”我不会失去这位好姑娘的。

  她沉默不语。

  “琼花,答应我吧。”我几乎是哀求地说。

  她犹豫着,一双黑金子一般的大眼睛望着远方。

  “你说呀!”我摇晃着她的肩膀。

  “不要急吗,你让我好好想想,明天再告诉你。”她说完,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开。

 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,心里充满了期待和幸福。

  这天晚上我做了个梦,梦见我和聂琼华在我家院里举行婚礼呢,许多人围观。

  等待是最折磨人的。

  早饭后,我来到村口的泉边,看似悠闲地踱着步,实际上心里忐忑不安,聂琼华会不会接受我?我不时地张望小路上有没有聂琼华的身影。半小时后,她终于出现了,离我越来越近。我上下打量着她。她穿了一件暗红色的上衣,一件黑裤子紧裹着两条笔直的长腿,粉色围巾在脖子里围了一圈,脸上淡淡的红晕似天上的云彩。

  她走上前来,什么话也没说,一头扑进我的怀里,无声胜有声。

  我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抱住,我的心狂跳不已,两颗心的激烈碰撞,燃起熊熊大火,烧遍了全身。

  不知过了多久,我牵着她的手离开泉边。

  几只喜鹊在一颗柳树上叽叽喳喳欢快地叫着,像是为我们祝福似的。

 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此文创作于1984年12月6日,改毕于2022年7月23日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中铁十五局集团杭甬项目部吕奎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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